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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離學校不算遠,周莊的聲音還在我耳邊回蕩,我的腳已經(jīng)邁進了家門。
媽媽正在廚房里忙活,隔著房門她喊了一聲,回來啦。
我嗯了一聲,站在客廳豎起耳朵,我本以為她還會問點別的,比如第一天感覺怎么樣之類的,可是沒有。吱啦一聲,她已經(jīng)開始炒菜了,鏟把鍋撞得鐺鐺響。
媽媽向來就不細心,很少關心我的感受,我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,跟她沒多大關系。她對我只有一個要求,老實呆在家里看書,別出去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,更不準談戀愛。
這個要求的內(nèi)容聽起來比較繁多,讓人泄氣。但我無所謂,即使她不這樣說,我也一直是在這樣做。如此以來,她的要求對我倒有些多余,她也知道,但她心里高興,也就是說她對我目前的表現(xiàn)還比較滿意。
她常說我是她的乖女兒。這話聽起來有點自作多情,因為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為了討好她,甚至我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,我之所以把自己關在屋里,是因為我喜歡,或者說我習慣了。
我把書包扔在沙發(fā)上,身子一歪,坐在沙發(fā)的另一頭。這是一張半新不舊的沙發(fā),表面是豬皮,不顯眼的背面都是人造革。這個房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半新不舊的。據(jù)說這家前主人這幾年發(fā)了財,搬走的時候留下了所有的東西。我們搬進來,整個房間幾乎原封未動,這為我們節(jié)省了不少人力和財力。不過就一點覺得別扭,總覺得住在別人家里,前主人會隨時回來似的。
前主人當然不會再回來,據(jù)說他們已經(jīng)移民加拿大了。他們回不回來我不在乎,我倒是盼望爸爸能從天而降,真的,爸爸如果現(xiàn)在闖進來,媽媽會不給飯他吃嗎?
這真是個有趣的場面,不過,爸爸不會來,他那點膽兒,我最清楚。
我倒是挺掛念他昨晚給我打的那個電話,如果是我接的,他會對我說些什么呢?
我看了看茶幾上的電話,沒有去碰它。我不想當著媽媽的面給爸爸打電話,那樣她會不痛快。他們就跟仇人似的,不過,他們到底為什么仇恨對方,我沒想明白。
媽媽開始把菜一盤一盤地往桌上端,等我們吃完,她又開始收拾殘局,把碗筷洗凈,把灶臺抹凈。她從不叫我做什么,我想我的懶和她有直接關系,不過,沒關系,誰讓她是我媽媽呢?
媽媽干家務活確實是把好手,沒說的,一有空就到處洗洗刷刷,你很難看見她坐下來休息一下,哪怕是口渴了喝杯水,也是站著咕嘟兩口。不過,她有時候也勤快得讓人心煩,我在自己房間里看書,好好的,她突然提著個拖把進來到處拖,一會兒說你起來一下,一會兒說你出去一下。我的一點好興致全被她拖沒了,而且有后遺癥,每次坐下來看書,總擔心她會提著拖把闖進來。
媽媽洗完碗之后,沒有接著拖地,她說要出去一下。
我問,什么事?非得晚上出去。
媽媽笑了笑,說,還不是為了你,你以為我有能耐把你轉(zhuǎn)到這所學校嗎?全都是一位同事幫忙,總得去感謝別人一下吧。
我也得去嗎?我有點緊張地問,我最怕到陌生人家中做客。
媽媽看出了我的心思,拍拍我的肩膀,說,你不愿意去,就留在家里吧。這是小事一樁,我能對付,你是留著辦大事的,知道嗎?
說完,她自己先笑了起來。她總是這樣半開玩笑半帶真地挖苦我,不過,我不得不感激她放了我一馬。
媽媽在她房間換衣服,我坐在沙發(fā)上翻當天的晚報,媽媽有時候會從單位帶一份當天的報紙回來。報上一篇文章說,目前離婚率上升,并不值得過分擔憂,這恰恰是一種社會進步的標志。
很新鮮,離婚和社會進步到底有什么直接關系?照這么說,美國人也許最有資格離婚,那就讓美國人離去好了!混帳報紙!
梅雨呀,過來幫我參考一下。媽媽在里面喊我。
我扔下報紙,走進房間,哇噻!媽媽居然還能打扮得這么漂亮,我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她擦了口紅,嘴唇鮮紅亮澤,眉毛畫得又黑又長,身著一套米色西裝。我都差點兒暈倒了。
我說,參考什么?你就是標準答案。
鬼丫頭,媽媽會不會象個老妖精?她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紅暈。
在我的記憶中,媽媽有很多年沒有這樣打扮過自己了,她的心思全部用在吵架上,而吵架只會讓她老得更快。我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,我說,你早該漂亮了,你要天天都象這樣漂亮。
好了好了,不和你磨嘴皮子了,我該走了。她一把拔開我,背了包就往外走,走到門口又回頭說,你這個死丫頭,要你做一點正經(jīng)事,你就拿我開心。
我沖她做了個鬼相,說,我拿你開心,是因為我開心呀。
她走了,帶著一絲甜甜的心情,門外,她遠去的腳步聲輕快而有彈性。我趕緊跑到窗口向樓下張望,不一會兒,媽媽就出了樓洞,邁著輕快的步子穿過馬路,沿著人行道向前走了一段,就消失在拐彎處。有幾次,她似乎還回頭向我這邊望了望,可能距離太遠,也可能房里太暗,她根本看不到我。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想看見我才回頭。
我回到客廳,一個人坐在沙發(fā)上發(fā)了一會兒呆,突然想起了一件事,就抓起電話,熟練地撥下一串號碼。通了,我的心不知為什么,狂跳起來。
喂,你找誰?天啦,怎么會是個女人的聲音?
這是梅成業(yè)家嗎?我懷疑自己撥錯了,不得不報上爸爸的名字。
你稍等。
我等了足有一個世紀,才聽到爸爸的聲音,喂,哪位?
爸爸,是我。
是你呀,我剛才在洗――刷牙,所以……
她是誰?
同事,路過這兒,上來坐坐。
你昨晚給我打過電話?
你怎么知道的?
當時我在家。
沉默。
爸爸,你想對我說什么?
沒什么,只是想問問你在那邊習不習慣。
習慣怎樣?不習慣又怎樣?
沉默。
別這樣,爸爸也不是成心的,有什么辦法呢?
都已經(jīng)這樣了,還讓我別這樣,你想讓我怎樣?
我,我,你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,我還有點事,先掛電話了。
沒有商量,電話突然斷了,我的心抖了一下,慢慢放下話筒。我伸手抹了抹眼角,奇怪,一點潮氣也沒有,我還以為自己淚流滿面了呢。
人真是怪,有些事情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,你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;而有時候,你心痛得快丟命了,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。
我回到自己房間,想溫一下功課,可頭疼得丟命,一個字也看不進去。我索性把課本往床上一扔,不偏不斜,正好打在芭比身上。
芭比躺在床頭,睜著兩只大眼睛,雙手向上伸著,仿佛在等著誰去抱她。
我很抱歉,連忙把她抱在懷里,將她的雙手壓了下去。她很乖,不哭也不叫,總能如你所愿。
我輕輕地拍打著她,想起了我十歲的那個生日。就在那一天,芭比走進了我家,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,成了我的一部分。
每次生日總是蛋糕加蠟燭,我早就煩透了。十歲生日那天,我提出要個芭比娃娃,媽媽一口答應,爸爸卻說好貴,換別的吧。為這事,他們吵了一架,不過最終還是他們一起帶我去商場。
快到玩具柜的時候,我讓媽媽牽我的左手,爸爸牽我的右手,我們幸福的樣子讓玩具柜的營業(yè)員贊不絕口。
那天,他們剛吵過架,是我一手導演了那場假模假式的幸福。我說過,我最恨那些假模假式的玩意,可那次是個例外,直到現(xiàn)在我都喜歡那假裝的幸福,誰能肯定不會弄假成真呢?
現(xiàn)在,我當然能肯定假的就是假的,永遠不會成真。我把芭比抱在懷里,摸摸她的金發(fā),拉拉她的裙邊,盡量不和她談什么真與假的問題。
但我總得和她說點什么,這么多年來我們同床共枕,已經(jīng)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,我說過,她是我的一部分。
我輕輕問,芭比,你跟了我這么多年,想不想家呀?
沉默。
你爸爸媽媽肯定很想你,他們長什么樣?你先別說,讓我想想,你的眼睛和嘴巴象你媽媽,鼻子象你爸爸,你正好是他們的完美組合。我說對了吧?
沉默。
他們在一起吵架嗎?也許偶爾吵一下,但他們不會分開,對不對?分開以后,你就找不到原來的家了,小傻瓜,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?
沉默。
芭比,如果他們分開了,我是說如果,你跟爸爸還是跟媽媽?你別老不說話,這個問題你一定要回答我……
啪嗒一聲,芭比的大眼睛里突然濺出了淚花,我連忙用手給她擦,邊擦邊說,別哭,芭比,我只是隨便問問,你不想回答就算了……是我瞎想,他們好好的,為什么要分開呢?小傻瓜。
淚水越擦越多,沒辦法,我只好鉆進被子哄她睡覺。
她很乖,趴在我懷里一聲不響,很快,我們就睡著了。